历史的前行往往是很难预料的。特别是在发生重要变迁的时刻,几乎不给人以重审或总结往日的机会,甚至在人们还没有意识到历史已经掀开了新的一页,自身早已前行在新的生活航道上了。在这样的时刻,动荡或漂流的概括,虽有点儿哲学的意味,但其中的真实性却是无可怀疑的。尤其是,我们都处在或只能处在历史的隧道之中,历史的动荡也就是我们的动荡,我们的漂流也就是历史的漂流,于是,谁也无法避免自己的局限,而生存的自觉,更是一种难上加难的精神探索。可再难也得有人探索,不然,我们只能在动荡中盲目漂流了。就此而言,曾铁柱的这本《神圣情感》(东方版,1998年),倒是显示了一种迷惘中的自觉,一种正视人的精神现实的信心,或一种追溯源头及剖露自己的清醒。《神圣情感》所透露的求索的执著与虔诚,是值得今人敬重的——我想说的是,正视现实、特别是正视人的精神现实,绝不是一句仅仅活跃于嘴边的空话;相反,它在很多时候是一种很残酷的、甚至让人感到恐惧的要求:它要求你有勇气撕开自己的灵魂,以便让世人窥见一种传达本相的“存在”——我还想说的是,在这充斥着各式各样的蓬勃发展的动荡或漂流中,能如此“上下求索”而忧虑人的信念或人的精神家园,终究是一缕人心高尚的光芒呀。
这是一本随笔式的散文集,写得很自由,但又很集中,其间交融着作者独特的生活记录及思情发挥——既不是文化调查的报告,也不是社会学家的严谨阐述。曾铁柱是一位作家,一位富有“闯海”经历的人。或许因了他是六十年代生人的缘故,所以作为这本散文集的主旋律,他所关注的对象便是“六十年代人”。在我看来,他的这种“关注”是意味深长的,并具有相应的历史审视高度。他“关注”的是一代人,而这一代人的处境或精神状态,无疑可以成为“跨世纪”这一流行说法的最生动的注释。不难想象,在下一世纪的启始时期,无论是一帆风顺还是坎坷曲折,都将是或只能是“六十年代人”的时代。当然,“六十年代人”是一个尴尬无奈的群体。他们的黄金岁月是在社会遭受重创、但又面临新生或转机的特殊年代里度过的——旧的正在崩溃与死亡,新的正在创建与诞生,于是,寻找信念,寻找精神家园,或重新确定自己在历史前行中的位置,也就成为这一代人的最显著的情感风景。这不是个人危机,也不是暂时的应变行为,而是一种历史命运于冥冥之中的神圣嘱托,一种同样拥有“跨世纪”特质的情感自救,或一种动荡与漂流中的精神抉择。在这里,我感受到了这一代人的凄楚与悲壮。当下的文学界,人们时常可以听到“新生代”的说法,这“新生代”所指的大致上就是属于“六十年代人”的年轻作家,但其中涉及到的也只是从创作中透露的零星片断的文化态度,而《神圣情感》所诉诸的“上下求索”,自然不止于所谓的文化态度——因了它的追溯与探究,实际上已经触摸到了这一代人的精神命运及可能的归宿。
《神圣情感》传达了一代人的反思,其中虽无共和国同龄人所负荷的那种沉重,但诚实的回望与正视,依然让人感觉到了“六十年代人”的惶惑与清醒、忧虑与自信、愤怒与平静……以及漂流时代所给予他们的塑造或恩泽。尤其是,这里所说的反思,并不是学院式的或天马行空式的空谈,而是一种坦率的无须掩饰的自我剖露,一种真正来自底层生活的、且又保持了原色的活泼表达。显而易见,其间所包含的不仅仅是具体生动的时代过程,而且是一种普通而独特的“人的过程”。也正是在这里,我们可以发现一个活跃于社会底层的业余作家与那些侈谈文化或细语优雅的“沙龙作家”之间的差别。因了作者是湘潭人的缘故,韶山与毛泽东的形象之于作者的人生影响,便有了一种无可替代的精神分量,而关于英雄、崇拜、民族之类的概念,也自然而然地产生出一种与“六十年代人”的情感质泽相关的解释或发挥。作品的全部抒写几乎可以归结为一句话,那就是人是要有点儿精神的。特别让人感动的是,作者并没有局限于自己的“感觉”——他在毛泽东的故居所作的同一主题的“采访”,使他收获了最宝贵的信息,即“六十年代人”赴韶山瞻仰毛泽东故居的感受与各式各样的想法。也正是在这样的解除了禁锢的交流中,让我们从最自然的精神状态中窥见了一代人的昨天、今天与明天。实际上,“六十年代人”的精神抉择所特有的承前启后性质,与整个民族的前景具有一种无可分割的血肉关系。这,便是《神圣情感》所显示的远见。我们可以不同意其中的某些感受,但我们无法拒绝各种各样的联想与思考,更不可能拒绝那一份“位卑未敢忘忧国”的精神奉献——虽则很沉重,但它情真意切!